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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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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要是你願意去的話, 那當然再好不過了!”

不疑有他,還落得少做一件麻煩事,頓時十分快活。

他拍了拍緣杏的肩膀,喜滋滋道:“多謝你了, 杏師妹。”

緣杏對師兄道了句“不用謝”, 就拿上小師弟的東西, 往玉樹閣去。

緣杏這段時間與兩位師兄來來往往, 對玉樹閣也有些熟悉了,只是小師弟剛入師門沒有多久,緣杏還是第一次去小師弟住的樓層。

小師弟住在兩位師兄樓下,沒爬幾步就到了。

小師弟的住處布局,與羽和並無多大區別, 只是他剛搬進來, 人也寡欲, 沒什麽私人物品,地方略顯空曠。

“小師弟?”

緣杏拿著水師弟落下的幾本書本筆記,敲了敲門。

房間內就像無人般寂靜。

過了許久, 屋內才傳來小師弟輕弱的聲音道:“杏師姐。”

他呼吸急促,好像是在試圖平覆情緒, 卻故作輕松地說:“對不起師姐, 剛剛走得突然。其實我剛剛想起來的那件事,已經處理好了。就是辜負了師兄師姐一番好心, 難得你和師兄願意為我講解功課……明日, 等我全部做好功課,再一起拿去給你們批閱。”

“我不是為了這個來的。”

緣杏道。

盡管水師弟極力克制, 但緣杏還是聽出他的聲音有一絲顫抖,這分外讓人擔心。

緣杏說:“是你的功課和筆記全都留在道室裏了, 我幫你拿過來。”

“啊。”

這下,水師弟的語氣明顯尷尬起來。

緣杏問:“你現在方便開門嗎?”

有一小會兒的沈默。

“可、可以。”

緣杏聽到拖拖拉拉的起身聲,然後有人走到門前,“咯吱――”拉開了門。

水師弟低著頭,看不出表情,但他不知為何散著頭發,頭發十分淩亂。

水師弟埋著臉伸手去接:“對、對不起,師姐,還麻煩你特意幫我帶回來……”

下一刻,緣杏將手放在了小師弟頭上。

水師弟的眼睛微微睜大。

緣杏隱約能察覺到,水師弟在說起“原形”這件事時,反應十分異樣。

就像緣杏自己也不願說起自己的病,每個人都難免有一兩件難以啟齒的事,對水師弟而言,或許就是“原形”。

她和師兄雖是無心,卻觸及了師弟的雷區。

師弟明顯是受到了刺激。

緣杏沈思,她現在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,只能學著記憶中羽師兄的動作,摸了摸小師弟的頭。

緣杏說:“我不太清楚你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事。獸身雖不是禁區,但如果你不想說,我們也不會再過問的……北天宮本來就沒有什麽特別需要用原形的地方,你不用擔心。”

緣杏摸頭的動作很溫柔。

盡管水師弟沒有說話,但緣杏還是能感覺到,他繃緊的身體,正逐漸放松、正常。

水師弟擡起了頭。

他的眼睛還淚汪汪的,脆弱地對緣杏一笑。

他小聲道:“謝謝師姐。”

緣杏微笑:“你好些了嗎?”

水師弟道:“好多了。”

緣杏看著小師弟通紅的眼眶,感覺自己繼續留在這裏不合時宜,可若是要丟下小師弟離開,又感到放心不下。

“我……”

緣杏躊躇片刻,還是試探地問道:“我方便進屋去嗎?”

水師弟點了點頭,側身讓緣杏進屋。

兩人在屋裏坐下。

緣杏沒有話聊,如坐針氈,但她看著小師弟披頭散發的模樣,擔憂問:“你怎麽忽然散了頭發?要不,我幫你梳起來吧?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水師弟在這種時候,倒是分外乖巧。

“梳子在哪兒?”

緣杏起身找梳子,然後坐到水師弟身後,細致地幫他梳發。

離得近才發現,水師弟的肩膀窄小,他的骨骼比一般男孩子還要纖細,瘦得連衣服都空飄飄的,像是掛在竹竿子上。

“師姐。”

這時,水師弟忽然主動開了口。

“如果……我是如果,讓師姐你來猜的話,你覺得我的獸身……會是什麽?”

緣杏一邊梳著頭發,一邊斟酌片刻,回答:“兔子……吧?”

緣杏從第一次見面,就忍不住這樣想了。

水師弟看上去身材瘦小,皮膚比一般男孩白皙,雖是男孩子,給人的印象卻柔柔弱弱的,像一株無依無靠的纖細小草。

聽到緣杏的答案,水師弟好像楞了下。

接著,他緩緩說道:“師姐真是冰雪聰明,什麽都瞞不過師姐。”

“……?!”

緣杏梳著頭發的手一頓,反應過來,小師弟竟是就這樣承認了。

她驚訝道:“你願意告訴我嗎?”

“我……”

水師弟背對著緣杏,看不清表情。

良久,他道:“我只是覺得,如果是對師姐的話,我好像,也不是完全說不出口。”

緣杏感動極了。

但緊隨著,疑問也一並湧了上來。

緣杏問:“兔子是很常見的原形呀。若真是兔子的話,剛剛師兄問你,你為什麽那麽慌亂呢?”

水師弟沒有立刻回答。

他反而問:“那師姐你的原形,是什麽呢?師姐你知道了我的,可我還不知道你的。”

緣杏如實回答:“是九尾狐。”

說完,緣杏有些擔心地問:“……你會覺得怕嗎?”

仙界萬物皆可生靈,生靈後眾生皆可化人,但原形不合的仙人們,保留有對天敵的原始恐懼,也是很正常的事。

在自然造化之中,狐貍是吃兔子的,盡管緣杏是只人畜無害的小狐貍,可小師弟比她還年幼,又這麽膽小,緣杏還挺擔心嚇著他的。

誰料,小師弟對此意外的淡定,微笑道:“不會,我怎麽會怕師姐?”

他說:“我覺得恍然大悟。狐貍是很美麗的生靈,這樣的原形,與師姐很相稱。”

小師弟的言辭真摯,像這樣由衷的誇讚,倒讓緣杏不好意思起來。

緣杏禮尚往來:“兔子也很可愛啊!你是小白兔吧?感覺又柔軟,又乖巧,還有長長的耳朵。”

“……”

然而這話,卻讓水師弟有了一小段奇怪的沈默。

過了許久,他道:“我……可不是什麽小白兔啊。”

“嗯?”

緣杏不解。

水師弟問:“杏師姐,我可以看看你的原形嗎?作為交換,我也可以給師姐看我原形的樣子。”

“當然可以。”

緣杏並不覺得不妥,一口答應下來。

她放下梳子,與水師弟面對面,身上仙氣一晃,搖身變成小九尾狐的樣子,抖了抖蓬松的狐貍尾巴。

緣杏的尾巴很多,狐貍毛又很蓬松,九條大大的尾巴擠在一起,就像一大團軟軟的雲。

緣杏將尾巴蜷到身前,坐下來,說:“這就是我的原形。”

水師弟自從緣杏化身前,就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樣子。

“……好漂亮。”

水師弟仿若失神地望著她。

他好像想要摸摸緣杏的尾巴,但又礙於她是師姐,所以不敢伸手。

他說:“師姐的樣子,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樣,像是傳說中的神物。”

緣杏擺擺尾巴。

她問:“那你呢?”

應該輪到小師弟化形了。

水師弟安靜了一小會兒。

他說:“我的原形……可能和師姐想象中不一樣,或許會嚇到師姐。如果師姐覺得我很醜陋的話,也不必勉強。”

“……嗯?”

緣杏迷惑,沒反應過來。

水師弟道:“師姐不介意的話,我、我想關上門窗。”

緣杏當然不介意。

水師弟上前一步,將房門嚴嚴實實地關好,扣緊門閘,然後又回過身去,將所有窗戶緊緊關死,拉上窗簾。

光線暗了下來。

緣杏也變回了人身,端正地坐在地上等著。

小師弟合上最後一道窗簾,他猶豫地回過神,握緊衣襟,深呼吸了一口。

然後,他開始變化原身。

只見水師弟的身體逐漸縮小,化成灰灰小小的一團,就像一個濃縮的影子,最後變成一個兔子的樣子。

但說是兔子,又與正常的兔子有些不同。

房間內光線昏暗,緣杏不覺瞇了下眼,但等她看清水師弟的相貌,忍不住露出驚愕的表情。

出現在她面前的,是一只小灰兔,三瓣嘴、鼻翼輕輕顫動。

水師弟比緣杏還要小一兩歲,緣杏的原形尚且是小幼狐,他化成兔子的模樣就要更小,還不及掌心大。

而且水師弟因為太過瘦弱,體型比一般的小兔還要幼小,像是發育得遲緩,他的毛色斑駁、很不均勻,一看就知道毛色生得不好……但最糟糕的是,兔仙兔靈本應有標志性的一對長耳朵,可水師弟耳朵的部位,竟是空蕩蕩的!

他原本的耳朵,被硬生生從根部截斷,只留下幾乎看不見的短短一小截殘餘,和黑洞洞的耳朵眼。

從殘留下的皮膚來看,他的耳朵像是被外力割除的,切面整齊,但是殘忍,而且變得不像是兔子,連說是老鼠,都有些詭異。

水師弟在緣杏面前瑟瑟發抖。

顯然,他並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暴露出自己這樣的姿態。

這是水師弟最脆弱的一面,即使是在緣杏面前展露,仍然令他不安。

緣杏伸出手,指尖盡量不冒犯地、小心地觸碰水師弟的殘耳。

水師弟瑟縮了一下,但並沒有躲開。

緣杏問:“這是……怎麽回事?”

但是話一出口,緣杏就意識到自己問的不妥。

這不僅僅觸及師父的禁區,更有可能會提及師弟不願想起的回憶,又會傷害到他。

緣杏急忙慌亂地彌補:“對不起,如果你不願意說的話,可以不說。是我太唐突了。”

“不。”

水師弟卻意料之外地堅定。

他說:“我願意告訴師姐。若是之後師父問起來,也是我主動想要告訴師姐的,與師姐無關。”

這是有些超出緣杏預期的信任。

她怔道:“可以嗎?”

“嗯。”

水師弟道。

“我已經讓師姐看了我的原形,就是做好了準備。與其讓師姐擔心地猜測,不如我自己說。”

然後,水師弟頓了頓。

他說:“我生在凡間一個靈兔的小村莊中,村中居民無一例外,皆是靈兔。”

“我父母原本不過是村中一對平凡夫妻,農耕衛生,種點普通的白菜和蘿蔔,偶爾上山采摘靈草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過著再普通不過的生活,直到有一日……我父親想為懷孕的母親補身體,上山采摘當季草果,再也沒有回來。”

“我是遺腹子。父親失蹤那日,母親懷著我,挺著大肚子,從日落守到天明,卻始終沒有等到父親。”

“但母親沒有放棄。從此以後,母親一個人耕作,一個人采藥,一個人做飯,獨自堅持到臨盆,將我生了下來。”

“誰料,我生下來,便缺了半只耳朵。”

“兔族一生靈氣全在雙耳,缺耳視為極其不祥之兆。”

“那一年村中鬧水災,母親看到我生來少了半只耳,家中又沒了父親,便預感到不好,想要連夜帶著我逃走。但母親剛剛臨盆,身體虛弱,還要帶上我,還未逃遠,就被村長捉住。”

水師弟說到這裏,語氣帶上了一絲悲戚。

盡管是沈痛的往事,但水師弟敘述起來,大半說得平靜……可饒是如此,聽到這裏,還是令緣杏提心吊膽。

緣杏望著水師弟的模樣,竟有些不敢追問。

水師弟道:“他們打廢了我母親的腿,在母親的百般央求下,村裏人勉強同意留下我一條性命,但也說像我這樣的異類不配當兔子,剪掉了我的雙耳,斷絕我修煉之路。”

緣杏心中一痛。

緣杏說:“對不起。”

水師弟柔弱一笑:“這又不是師姐的錯,師姐何必向我道歉?”

“可是若不是我讓你提及,你不必回憶這些往事。”

水師弟搖了搖頭。

“其實那個時候的事,我年紀太小,都不記得了,我娘也在我四五歲時病逝。只是我依舊住在村莊裏,村裏的孩子,有時會用‘怪胎’、‘災星’、‘無耳’來稱呼我,朝我扔石頭,讓我滾得遠遠的,所以我才會知道這些。被剪耳朵的疼痛,我早就感覺不到了,但後續帶來的影響還在。”

水師弟盡量讓自己的口吻顯得平淡而無奈,但緣杏依然能夠想象得出,水師弟遭遇的苦難。

仙界絕沒有缺了耳朵的兔子就不吉祥一說,可在凡間,各種各樣的傳聞都有,不同族也有不同的習慣,為此,長久以來都有許多人遭受無妄之災。

難怪小師弟總是表現得自卑而怯懦。

難怪小師弟總是戰戰兢兢,不敢與他們多接觸。

難怪小師弟不願讓人看到他的獸身,在師兄提及這件事時,表現得如此抵觸。

這一下,緣杏仿佛全明白了。

緣杏難受地望著小師弟。

緣杏說:“可是,我平時看你人身的耳朵,好像一直是完好的……?”

水師弟有些靦腆地道:“那是師父用仙術,為我彌補的障眼法,能讓我正常生活,表面上看不出什麽端倪。另外,也是多虧師父將我收作凡仙,我才能在仙宮中,像之前那樣與師兄師姐們生活。”

凡仙,是點化中的一種。

他們能用仙術,身上也有仙氣,但並非是真正的神仙,一旦失去庇護或者回到凡間,就會變回普通的凡人野獸。

許多神仙收有天資的靈獸凡人為弟子,都會先點為凡仙,等他們日後修為長進,再歷劫飛升,成為真正的神仙。

除此之外,仙侍仙娥們,也大多是點化出的凡仙,算不得是真正的神仙,但比水師弟這樣的靈獸還要再低一級,仙侍仙娥們若是失去了庇佑,多半會成為連靈智都沒有的碎石枯草。

緣杏看著水師弟獸身的殘耳,心有不忍。

她想了想,說道:“師弟,你等我一會兒,我去去就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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